
傍晚六点,雨刚停,楼下便利店的白炽灯把积水照成碎银子。
我拎着一袋打折的面包出来,塑料袋“哗啦”一声,像替谁鼓了掌。
手机还剩 7% 的电,耳机里随机到十年前的粤语残曲,旋律旧得发软。
拐进小巷,风把裙角吹得贴住小腿,湿答答,像一条不肯走的猫。
抬头,忽然看见云层裂开一道淡青,天色安静得过分,仿佛有人把“算了”两字写在天幕,笔画被晚风轻轻吹干。
那一刻,胸口一直卡着的毛线团自己松了。
于是想:不如去故纸堆里,借六段冷门的小故事,让六个朝代的陌生人,替我完成一场无声的“放生”。
唐·裴夷直《眷眷》
日暮炊烟起,牛羊识旧村。
稚子踏溪归,见我呼“远孙”。
一笑忘年辈,把火照篱根。
【故事】
展开剩余89%裴夷直,晚唐一个被史官写丢名字的小刺史。
中和年间,他因不肯添赋“修宫钱”被贬岭南,半路染瘴,随从散尽,只剩一匹跛马。
暮色四合,他迷路在梧州边界,马也不肯走,低头啃噬路边枯草。
忽有炊烟斜斜挑起,像谁在天上点了一盏昏黄的灯。
村口,一个穿红兜肚的小童倒骑水牛,见他麻鞋破衫,朗声喊:“远孙回家!”
他愣住——童声清脆,像一粒琉璃坠进深井。
老妪闻声而出,银发垂肩,递他一只粗瓷碗,盛满芋头粥,粥面浮两粒紫花生。
他捧碗,热气糊了眼,忽然笑出声:原来“故乡”可以借宿,也可以借名。
【余味】
次日黎明,他留一枚玉佩答谢,老妪却用围裙角包四枚热鸟蛋回赠。
他上马,回头望,村子被晨雾抹平,只剩炊烟笔直地往天上长,像替他把“流放”两字一笔勾销。
五代·张泌《江岸夜步》
沙阔潮生远,星低雁贴波。
忽闻邻舟唱,隔舷借得歌。
曲罢各无语,水风知浅酡。
【故事】
张泌,前蜀一个管文书的小吏,成都陷落那夜,他抱着一囊旧笺纸跳江逃生。
江面比城里安静,炮火像隔世的锣鼓。
他踩水踩到脱力,攀上一艘无主渔舟,船板缝隙夹带半坛桂花酿。
桅灯早灭,只剩北斗低垂,像七枚钉子把夜幕钉在浪尖。
邻舟漂来,是个卖艺老翁,独臂摇橹,口里哼《水调》,声音沙哑却稳。
两舟相隔三尺,老翁抛来葫芦瓢,示意共饮。
酒入口,辣得他眼眶生潮,老翁却先开口:“郎君,调子会唱么?”
他摇头,老翁笑,把橹柄当拍板,再唱一遍。
曲终,两舟被潮水悄悄推开,像谁轻轻关上一扇门。
他抱着湿冷的纸囊,忽然不再害怕——原来“亡国”也可以被酒稀释,被歌抚平。
【余味】
后来那囊纸全泡烂,字迹晕成灰云,他却一直留着空囊,每逢夜雨,就学着老翁的调子轻哼,声音低得只让耳廓听见——像给记忆贴一张小小的创可贴。
北宋·释智圆《池上》
雨余池面冷,菱镜照空衣。
忽见蜻蜓立,垂头学我痴。
【故事】
智圆,北宋初年一个瘸腿的小庵僧,庵在西湖最僻的藕花深处,香火零落,靠替人抄写《楞严经》换米。
某岁初夏,连日骤雨,庵顶塌半间,他索性搬张小几到断廊,伏案抄经。
雨歇,风送凉意,池水新涨,像一面被谁偷偷擦亮的铜镜。
他抄得手酸,抬头,见一只红尾蜻蜓停在他倒映的额心,尾尖轻颤,像在替他点朱砂。
他屏息,怕惊走它,却见那蜻蜓忽然垂下头,用细足拨水面,一圈圈涟漪荡开他的倒影。
他失笑:原来“空”也可以被一只小虫逗破。
【余味】
次日,他在经卷末尾画了一只极小的蜻蜓,翅膀只两粒米宽。
后来经卷被施主带去高丽,再没人提起,他却记得:那一瞬,自己忘了瘸痛,也忘了庵里已三日无米。
金·庞铸《村日》
枣花簌簌侵檐响,午鸡啼歇日初长。
童子不知心底事,隔篱偷摘新黄瓜。
【故事】
庞铸,金代一个被罢黜的县尉,罢官理由可笑——他在公堂上打瞌睡,错过豪强讼状。
罢令下达那日,他卷铺盖出城,雇一辆老牛车,任牛自己走。
午后,车辙拐进无名村落,枣花细碎,落在瓦沟像一场轻雪。
他口渴,叩篱讨水,开门的却是半大童子,赤膊,肚兜上沾泥。
童子不认得他,只当远客,转身跑向菜园,掰下一根带刺黄瓜,在衣角蹭蹭,递给他,笑出一枚虎牙。
他咬,汁水四溅,甜得让他眯眼。
篱内,牛车阴影缩成指甲盖大,时间像被谁按了暂停。
他忽然想起:十年前,他亦曾这样递过一根黄瓜给胞弟,后来弟弟死于边役,他忙于案牍,竟未归哭。
【余味】
傍晚,他掏出仅剩的铜板想买下整架黄瓜,童子却摇头:“要吃再摘。”
他笑,把铜板悄悄塞进童子垂落的鞋带,转身上车。
牛车吱呀,枣花继续落,他心底那块锈了十年的铁,被黄瓜汁洗出一道亮痕。
明·王微《舟次》
柳阴眠钓艇,蒲尾扇溪风。
梦短鸥先觉,笑看朝色红。
【故事】
王微,明末一个病肺的女道士,俗名王微,道号“草衣”。
崇祯乱离,她携一琴一箧飘泊江南,靠卖小画换药。
某秋夜,舟泊吴江,月色洗白岸沙,她咳到睡不着,索性披衣出舱。
艇尾,老渔翁蜷蓑而眠,呼吸均匀,像与柳阴合缝。
她坐到他刚空出的船板,蒲草拂过脚踝,痒丝丝,像替谁挠背。
天边第一缕蟹壳青泛起,水鸥掠过,翅尖沾了光,像撒一把碎银。
她忽然笑:原来“活着”可以这么轻——轻到让一场咳嗽都显得多余。
【余味】
次日,她把自己的小画换给渔翁,画的是渔翁本人,却添了一缕偷笑在嘴角。
渔翁看不懂,却收进蓑衣夹层。
她继续飘泊,再后来,画被雨水泡烂,那缕笑却留在蓑衣里,随老翁出入风波,像一枚不会褪色的印章。
清·方式济《塞上日斜》
马倦归栏卧,荒原日正斜。
拾来残箭镞,插地作篱笆。
【故事】
方式济,康熙朝流放宁古塔的“文字狱”遗孤。
十九岁随母出关,父已先卒,母亲在路上病瞎。
戍地无屋,掘地穴居,冬日负薪,手裂如龟甲。
某岁仲夏,他独往荒原拾马草,日头把影子压成薄片。
马匹疲极,卧地成丘陵,他坐旁边,喘得像破风箱。
忽见草间闪光,拾出半截锈箭,箭镞残缺,仍带锋棱。
他随手插地,围成歪歪扭扭一圈,像给虚空钉一枚小栅栏。
夕照斜来,箭镞影子被拉得老长,像替谁守一座看不见的院子。
他忽然笑出声:原来“囚”也可以被自己亲手围成“园”。
【余味】
多年后,他获赦南归,再访旧地,箭镞早被风雪磨平,只剩一圈浅浅的土棱,像大地自己愈合的伤口。
他蹲下身,把耳朵贴上去,听见地心传来极轻的马蹄——那是十九岁的自己,正骑着疲惫,慢慢走出地平线。
【尾声】
夜彻底静了,楼下便利店的灯也熄,只剩招牌“7”字断了一划,像没写完的问号。
我把六枚故事折成六只极小的纸船,放进还剩一口的冷酒里,看它们吸饱水分,沉下去,又浮起来,像六粒不肯闭嘴的月亮。
屏幕那端的你,如果也刚好路过一片安静得过分的天色,请把耳朵贴给风——
听见哪一句“算了”最像你的心跳,就把它偷走,不必道谢。
下次雨夜,若你路过某条无名小巷,踩到一块松动的砖,涌出的积水里,也许正晃着我没喝完的最后一口酒。
你若抬头,恰好看见云缝裂开一道淡青,请替我把那两个字,轻轻补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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